猫山,桂花开了
几年前的时候,猫山或许还只是一只猫。
当我把贫困生申请提交上去时,军训已经过去半个月,到初秋九月了。北方的秋天来得比南方早,我从学院走出来,闻到淡雅而深远的桂花香,诧异。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在不同的地方看见盛开的桂花,不觉勾起些许清绝的回忆。
外公从菜市场花几十块钱带回来的猫山,有点像橘猫又混杂了些别的种,长得不如城里的同学家布偶猫那般懒散的可爱,性格也不温柔:谁靠近他就翘起尾巴摆出凶狠的姿态,然后飞快地跑开。只有外公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制扶手椅上看电视时,他才悄悄走到门边,好奇地张望着房内。
猫山陪伴了我流淌于孩童的岁月,直到我考上了城里的高中,一个月只回家一次。
家门小院前的小路弯弯曲曲的,猫山喜欢在这条路上独自散步,走到外公栽的桂花树下,又跳上去,像一阵风吹过,桂花怦然落下,如烟似雾,像细碎的雪抑或是干涸的泪。
农村的小路并不是电影荧幕里展现的诗情画意,大多数时候排着一列羊粪,如果碰上下雨天就还得沿着几块碎砖头走。
周日去县上的时候,舅舅骑着破烂的摩托车载着我,编织袋装着的衣服课本就用麻绳捆在车后。当我准备坐上摩托车,猫山就跳到老瓦房的房梁上站着送我,还有鸽灰的泥土剥落。
我想那是送别吧,不然为什么每次我离开他都会在那,又一直看着我?
长途汽车站在菜市场里,我和舅舅就在这里分别。周末赶场天,到处都是人,挑着菜、挑着竹筐编的笼关着几只鸡,走过的地方泥泞,留下潮湿的脚印。
贴满车祸现场照片的候车室大厅,圈出了一个区域作为吸烟室,烟雾模糊了玻璃。到一个窗口排队买车票,然后候车,再穿过一个门,外面有一排汽车,汽车车窗最顶处就写着两个地名,中间有箭头指向示意。
要坐两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去城里再转公交车到学校。大巴车很颠簸,靠背坐着难受,总是要佝偻些,但连这样脖子和头也会被压着不舒服。车程不长,但车内闷极了,我总是晕车,学着以前在县里医院上班的姨妈教的那样,使劲捏着自己的虎口,捏得痛到发红。一个人坐长途汽车,也不敢轻易就睡了。
这样的路我一个人走了三年,直到考入大学又要独自踏上去更远的地方的路。
一座只在书里看过的城市,一座在海边的城市,一座承载着五四运动发源地厚重历史的城市——我无比期待着能去看看。
两千多公里的距离,是以前从村里到城市距离的二十倍还要远。考上城里的重点高中,一个人往返的三年里,我已经感受到世界与人的差别,如今我心里更加充斥着不安。
火车票的价格要比飞机票便宜一半,以前我没坐过飞机,也担心自己一个人不会办理登记托运的手续又闹了笑话。母亲心疼我要坐太久太远的火车,毅然多给了一些钱让我买了一张机票。
当我把登机牌拿在手里时,过了安检,看见只能送我于此的父亲与母亲,眼里泛起的心酸,有点像村里长满青苔的池塘,糊住我的双眼。
我不愿写他们或许佝偻的身姿,或是长满皱纹的眼角,大多数的人们都已经说腻了,却也一遍遍在说,因为这就是分别时我们对父母最清晰又突出的感受。
到大学的第一天我就去看了大海,看海浪一遍遍拍打击湿在我这颗颤抖的心的彼岸,然后堆砌起沙来。
报道、军训,上课。
我没带太多行李,母亲怕我拿不下,又给了些钱让我到这边来买。
到了可以申请贫困生的时候,我填了表格,写下父母的职业,写下家庭状况。我想起的不只是那间破落的瓦房,舅舅的一辆要散架的摩托车;我想起的是桂花夜里的惊颤,想起猫山与外公目送我去上学的眼睛,然后是最后一年里失忆的他躺在梅紫木色的旧床上吸氧的情景。
我想猫山了,尽管外公在我初二时永远地离开了我,猫山也早已在我高二那年失踪。这样的感情从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就开始发酵,直到后几天,发酵出的情绪变得复杂膨胀,再到思念与惶恐占据了上风。
我以前没坐过地铁,也没吃过有名的快餐,喝过什么咖啡与奶茶。对这些的了解,仅仅来源于我替人们称为“老王”的我的父亲招呼水果摊时,听来自天南海北的人高谈阔论的这个世界,这便是我在书本以外去拥抱这个世界的主要方式。
但其实,世界该是生动真切地展开在我脚边的。
以前我捧着家里的每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,这些书大多是二手书店淘来的,可能不是正版,还有许多之前的主人留下的乱七八糟的笔记,但是价格实在是实惠。
我喜欢看《流动的盛宴》,喜欢巴黎街头那些书商与塞纳河畔咖啡馆里与陌生人的一个眼神。
来到大学,我在网上了解到一些免费的小众电影放映会。我欢喜,期待着过上书里那样自由诗意的生活。
我和许多陌生人坐在书店的塔楼里看一部名为《歌声缘何慢半拍》的电影。我愣住,想道:当调慢或调快人生的时钟,兴许就听不见故乡那头电话的呜咽了。
再次路过那片桂花,拿到了贫困生的补助。我连忙打电话给母亲,让她不用为我生活费的事发愁了,省下的钱他们就自己留着多买些水果。
我得到了一些温暖的东西驻扎在心里,陪伴我走过越来越远的路,让我看见人生本是这么浩渺的旷野。
原来几年后,猫山是我背后的那落满桂花的群山。